6、徒劳

  “够了。”

  忽然,院中响起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,众人霎时一静,让出一条道来。

  只见一个白须老者走上前来。他步履稳健,不怒自威,目光转了一圈,落到沈密身上。

  “闹成这样,成何体统。”

  沈密深吸两口,理了理衣袖,努力平静下来,低声道:“爹,您来了。”

  来人便是沈家太老爷,沈世丰。

  他微微颔首,越过沉默退避的众人,走进屋中。

  “三郎,随我来。”

  沈不器此时已冷静下来,无言起身,跟着祖父离开。

  绕过院门转角时,他余光看见沈父闭眼坐在椅上,满面疲态。而林夫人站在身侧,弯腰为他按着额角,一言不发。

  他垂下眼眸,愧疚涌上心头,满腹苦涩,说不出什么滋味。

  一路沉默走到荣安堂,二人在书案前坐下。下人进来奉茶水,沈世丰抿了口茶,才悠悠开口。

  “在绍兴的五个月,如何?”

  沈不器面不改色,轻描淡写道:“无非是守孝那些事,日子清静。几月下来,倒是同舅舅、舅母与几个表兄都亲近不少。”

  沈世丰不置可否,放下茶盏,冷不丁道:“子显的手记,整理得如何?”

  子显是李昌唯的表字。

  沈不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,轻叹一声:“什么都瞒不过您。”

  祖父与老师虽性情迥异,却是实打实的多年好友。

  沈不器儿时跟在祖父身边长大,三岁能拜在李昌唯门下,除却老师惜才,也有几分与祖父的情谊所在。

  只是自李昌唯死后,他的名字,家中也鲜少再有人提起了。

  沈不器沉默片刻,又问:“老师在杭州的旧宅,也是您给我递的消息吧。”

  沈世丰慢慢站起身,背手踱步至窗前。

  “杭州是他的伤心地。”

  月影疏疏,映在他浑浊苍老的双眼里。

  “那时他心灰意冷,不敢再回杭州,又割舍不下那宅子里的种种,便将地契、钥匙都交予我,让我替他打理。”

  沈不器喃喃,“难怪那宅子没被朝廷抄没……”

  他默了默,又道,“这么多年,明明您心里也挂念老师。”

  沈世丰明白他言下之意,也读出他未尽的怨气,淡淡道:“三郎,你太年轻了。”

  他转过身,目光锋利矍铄。

  “你连区区一个平溪镇、一个信安知县都左右不了,又怎敢妄想左右一个朝廷?”

  这话像凌空扇了他一巴掌,沈不器放在桌下的手不禁攥紧了。

  “方才父亲骂得对,是我自以为是、自不量力。”

  他满心羞惭,可想起那几条人命,又升起愤懑,“信安知县胆敢如此渎职,不过是背后有王攀撑腰罢了。”

  沈世丰静静道:“三郎,这便是朝廷。”

  “一个七品知县,面对治下百姓的性命,尚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当年那桩巫蛊案里的数百人命,在朝廷眼里,你觉得,又有几人在乎?”

  “至少我在乎,您也在乎,不是么?”

  沈不器紧紧盯着他。

  沈世丰却道:“你我的在乎,违逆不了天意。万事若不顺应天时,只会适得其反。”

  他不解。

  沈世丰沉默片刻,道:“方才宫里传来消息,废太子薨了。”

  脑海中一声轰鸣,沈不器如遭雷劈,霎时僵在原地。

  “薨,薨了?”

  沈世丰没有回答,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脸色从震惊错愕,变得空白茫然。

  他怔怔问:“祖父,这算什么呢?”

  废太子薨了。

  唯一了解那桩巫蛊案实情的人就这么死了。

  他甚至才刚刚入仕,刚刚触及权力的边缘,刚刚让朝廷重新记起李昌唯这个名字。

  废太子死了,一切都白费了。

  僵坐半晌,他忽然笑了,低沉喑哑。

  “天意……”

  他终于明白,祖父今夜铺垫已久的天意,究竟是什么了。

  “回去吧,明日去和你爹认错,莫要伤了他的心。”沈世丰剪灭烛心,转身送客。

  夜凉如水,沈不器独行月下,如同行尸走肉,不知怎么回了院子。

  推开房门,地上俨然放着自己从绍兴带回的行李。

  他慢慢坐到边上,掀开箱子,里面是李昌唯的手记,即便他细心修复过,仍旧墨迹模糊、纸张脆弱。

  冰凉的指尖拂过那经年的书页,他嗅着窗外的丹桂芬芳,心中猝然悲恸。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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