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郑誓

  僖公三十三年,秦国大张旗鼓,以大将孟明视率领三百乘战车偷袭郑国。

  然而,这样的一场闪电战,却被郑国一个叫弦高的牛贩子给挫败了。

  当时,弦高带着他的全部家当,十二头牛和四张牛皮,准备去洛阳贩卖,离开郑国不远,迎面碰上了秦国大军。

  面对偷袭的敌国大军,这个小贩弦高冒充郑国的使者,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去犒劳秦军,以出神入化的表演,迷惑了敌军的主帅孟明视,让他以为郑国有了防备,正在枕戈待旦。

  弦高成功了,他的表演出色,让秦军知难而退,退军途中顺手灭掉了滑国。

  但是,他若是失败了呢?

  等待他的结局,恐怕就是和他的十二头牛一起,烹成肉羹,为秦军祭旗。

  毛伯温之问,问的不是经义,而是人情,直击灵魂。

  弦高不过是一个小商贩,为何会有这般举动?

  书中的弦高,其实给出了标准的答案。

  在他一手挽天倾之后,郑穆公想以高官厚禄赏赐,弦高却坚决不接受。

  弦高的理由是,“作为郑人,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,如果受奖,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吗?”

  这番话感人肺腑,大义凛然,但毛伯温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。

  他想听到的是理由,一个真正的理由,而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。

  在一个朝秦暮楚的时代,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,毁家纾难,光用一个简单的“忠”字,是解释不过去的。

  战争从未停止,其他国家,其他时代,为什么难见第二个弦高?

  “大柱史之问,其实已然为大柱史所答矣!”

  李步蟾不慌不忙地答道,“弦高所为,正在于“五蠹”二字,放眼天下,只有郑国,商贾才不被视为蠹虫,而被视为肱骨!”

  “哦,何以见得?”

  毛伯温语气中的赞赏之意,连楼下的石安之都听出来了,他不禁往阁楼上一瞥,若有所思。

  “郑得商贾之力建国,乃与商贾盟誓,“尔无我叛,我无强贾,毋或丐夺。尔有利市宝贿,我勿与知。”

  这个誓言,数百年下来,双方都信守了。当年,为了一个小商贾之利,子产甚至敢于面折晋囯执政韩宣子,让其赔礼!”

  李步蟾赞叹道,“有如此爱民之国,自有如此爱国之民!”

  李步蟾的意思,很清楚了。

  弦高所忠的国,是春秋时期的郑国。

  在普遍抑农轻商,视商人为“五蠹”的时代,只有郑国尊商礼商,世代信守盟誓。

  于是乎,几百年下来,郑国诞生了若干历史第一。

  历史上“工商食官”的制度,最先在郑国实现。

  历史上的“自由商人”,最先在郑国出现。

  历史上第一例商人外交(荀罂),出现在郑国。

  历史上第一例商法典《质誓》,还是出现在郑国。

  《左传》上记载了四个商贾,清一色都是郑国人,有贩牛的,有卖珠宝的,有坐商,有行商。

  人世间的事情,都不会单独存在,无论是怎样的选择,其中必有内在逻辑,必定有它的理由,必会结它的因果。

  两千年前,那个名叫弦高的小贩,能按下惶恐惊怖的心情,迈着颤抖的脚步,坚定地迎着刀光剑影直面而行,为自己国家争取一线生机。

  因为,在他们遇到困难和不公的时候,郑国同样会这么对待他们。

  因为,若是郑国灭亡了,他们商贾就不再是国之肱骨,就会沦为最为卑贱的“五蠹”,等待他们的,是倒在污浊的泥沼中,被无数的脚印践踏。

  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

  何为皮,何为毛,在弦高的选择和子产的选择中,默默地交换角色。

  “大善!”

  毛伯温得了答案,赞了一句,显然很是满意,接着又赞了一句,“好个孺子!”

  随着下楼之声,毛伯温问道,“你之祖上,是庐陵李氏?”

  李步蟾口中称是,“不过四百多年下来,山水迢递,未曾返乡祭祖。”

  “说来也巧,”毛伯温回到堂屋,对着二人笑道,“我家吉水,今日算是遇到桑梓了。”

  “从长沙府到安化县,我看这孺子与东塘兄甚是有缘。”石安之看着毛伯温的脸色,笑道,“要不收他做个炉前童子,调教一番?”

  石安之这话让后面的李步蟾脚步一顿,看石安之的眼神有些异样,而石安之也是鼓励地看着他。

  师有三种,蒙师,业师,座师。

  蒙师与座师,利益的成分更重,唯独业师,是“传道授业解惑”之师,马虎不得。

  虽然没有拜师,李步蟾是打心里将石安之当成了业师,而现在,石安之却是请毛伯温收为弟子,不由得心里有些复杂。

  毛伯温的视线从石安之与李步蟾之间一转,打了个哈哈,坐下来捧着有些凉了的擂茶喝了一口,悠悠地道,“若素兄,你这是把我当太上老君了,我何德何能,可是当不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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