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章 止嗔

  止嗔

  时值初夏,庭院里蝉鸣聒噪。我与先生对坐南窗之下,见他案头放着一卷残破的《金刚经》,纸页泛黄,留有虫蛀的痕迹。忽然想起前日途中遇见街市之人争斗的事,心中疑惑丛生,于是整了整衣襟问道:“先生曾说‘嗔火焚心’,前日见两个男子互相辱骂,脸红目瞪,如同猛兽相搏,旁观的人都为此吓得发抖。当嗔念生起时,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呢?”

  先生抚摸着书卷微笑,目光注视着庭院中的芭蕉,许久才说:“你看见那芭蕉了吗?风吹过则叶片摇动,雨打来则叶声细碎,但它的根株始终安稳。人的心性,也如同这样。嗔念并非心性的本然状态,而是外境不顺时,虚妄之心所产生的妄动罢了。《尚书》说‘自满会招致损害,谦虚能得到益处’,但世人大多忽略了‘抑制愤怒、戒除欲望’的古训。从前孔子见子路性格刚猛,常常告诫他‘因一时的愤怒,忘记了自身乃至双亲’,这并非仅仅告诫血气之勇,实则是告诫心性失去控制的危害。”

  我说道:“先生的话确实正确。但人活在世间,怎能事事顺心?如果遇到横暴无理的对待,倘若沉默忍受,岂不是显得怯懦?若是奋起相争,又担心被嗔念驱使。请问遇到这种情况,应当如何自处?”

  先生取过茶盏,注入清冽的泉水,见水波微微荡漾,便说:“你看这水,投入石头就会生起波纹,但石头离去波纹也随之消失,水的本性何曾改变?嗔念的生起,就像向水中投石,过错不在于石头的投掷,而在于水未能平静。《庄子》说‘至人用心如同明镜,不主动迎接也不刻意拒绝,如实反映而不滞留痕迹’,大概是说心若能澄澈明了,那么外境纵然变化,自然能应对而不随之流转。从前蔺相如回车躲避廉颇,并非畏惧他的权势,而是知道将相和睦则赵国安定,私怨生起则国家危殆,这不是忍耐,而是智慧。”

  我问:“先生以水比喻心性,极为精妙。但弟子曾听闻‘是可忍,孰不可忍’,如果遇到大是大非的事情,岂能沉默?又听说世人常说‘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’,如果见到不义之事,应当坐视不理吗?”

  先生点头道:“你能如此质疑,可谓善于学习。‘止嗔’并非‘忍辱’的意思,而是‘不随外境转变’的意思。从前达摩面壁九年,心不动摇,并非逃避世事,而是锤炼心性;诸葛孔明七次擒获孟获,最终使南人归化,并非纵容他们叛乱,而是感化其心。大抵嗔念的生起,有三个源头:一是‘我执’,认为自己正确,他人错误;二是‘境执’,把顺境当作欢喜,把逆境当作愤怒;三是‘念执’,把先入为主的见解当作事实,把当下的情境当作阻碍。你看见街市之人争斗,试想想最初,或许因为一点微小的损失,或许因为一句不合意的话,但到了撸起袖子互相搏斗的地步,难道不是‘我执’日益深重、‘念执’日益坚固,才使涓涓细流最终成为江河决堤之势吗?”

  我肃然起敬,说:“先生分析义理细致入微,弟子茅塞顿开。但世人多被嗔念困扰,往往明知其害却不能止息,请问有什么方便法门可以制伏此心?”

  先生指着案头的《金刚经》说:“经中说‘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’,‘住’就是执着的意思。嗔念的生起,都是因为心有所执着。你试看小孩争饼,得到就欢喜,失去就哭泣,但不久后看见糖果,就忘了饼的事。孩子心中没有对‘饼’的执着,所以喜怒不被外物牵绊。成人的嗔念,竟比小孩更甚,因为他们的心执着于‘自我’、执着于‘道理’、执着于‘权势’,念头连续不断,于是结成坚冰。如果能在嗔念初起时,如同猫捕捉老鼠般专注,猛然提起觉察,观照这念头从何处来、向何处去,就会知道这念头本无自性,如同梦幻泡影,倏忽生灭。《楞严经》说‘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,生死相续,都因为不知常住真心、性净明体,误用各种妄想,这些妄想不真实,所以才有轮回’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
  我说:“观照心性的方法,弟子虽然听闻过,但面临事情时,往往被外境牵制,不能观照,这该怎么办?”

  先生起身凭靠栏杆,见庭院中两只蝴蝶相互追逐,便说:“你看见蝴蝶了吗?它们飞起来没有固定轨迹,但张网的人等待它们停歇时捕捉。观心的关键,在于‘预先修持’与‘临事观照’。未遇到境界时,应当像农夫整治田地,先除去荆棘——即日常中省察自身,观照自己的心对什么容易起嗔念,对什么容易动摇,知道其根源所在,面临事情时就容易着力,如同善于治病的医生,知道病症所在,才能用药。又应当像良将训练士兵,平日用纪律约束,临阵时才能不乱。《朱子家训》说‘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,要内外整洁’,并非只是治家,实则是整治心性,使心常清醒,不让尘埃堆积。”

  稍作停顿,先生继续说:“等到面临境界时,应当像燧人取火,一触即发,不可迟疑。当嗔念生起时,急忙提醒自己‘这是嗔火,能烧毁自家的功德林’,如同冷水浇头,让热恼顿时熄灭。从前憨山大师住在曹溪时,有僧人来辱骂,大师只是合掌默默倾听,骂完后问‘还有话说吗’,僧人惊愕退去。这并非大师没有口才,而是知道嗔骂如同逆风扬尘,反而污染自身,不接话头,嗔念自然熄灭,如同有人把珠子投入深渊,不可与深渊争珠,唯有守住渊水的平静,珠子自然沉底。”

  小主,

  我问:“先生说‘远离挑动愤怒之人’,请问什么样的人是挑动愤怒的人?又该如何远离?”

  先生抚摸胡须道:“挑动愤怒的人,大约有三类:一是‘好讼之人’,这类人性喜争斗,无论是非曲直,必定想要胜过他人,如同苍蝇追逐臭味,听到辩论就欢喜;二是‘挟私之人’,有的因为旧怨,有的因为利欲,所以用言语相激,想让他人为自己所用,如同猎人设置陷阱,把人当作野兽;三是‘无智之人’,他们并非有意为恶,但言语粗鄙,动辄伤人,如同醉汉手持棍棒,逢人便打。这三类人,如同膏火遇见干柴,靠近就会被焚烧。《周易》说‘君子以远离小人,不厌恶但保持严肃的距离’,‘不恶’是不与他们计较,‘严’是自守界限。并非一定要把他们隔绝千里,只是让心不随他们流转,身不与他们纠缠,如同莲花处于淤泥中,虽在其中,自性却清净无染。”

  我问:“如果遇到至亲或君上挑动愤怒,又不能远离,该怎么办?”

  先生叹息道:“这确实困难,但并非没有办法。从前闵子骞侍奉父亲,后母虐待他,给他穿芦花填充的衣服,父亲想休弃后母,子骞说‘母亲在只有我一个人寒冷,母亲离去则三个孩子都孤单’,父亲于是作罢,后母也被感化。这并非强忍嗔怨,而是用仁心感化。又比如唐太宗接纳魏徵的进谏,虽然恼怒他的直率,最终却赞赏他的忠诚,这并非没有嗔念,而是用君主的德行克制。大抵面对至亲或君上时,应当知道‘爱之深,责之切’,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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