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十年之约

  四月的河东,风沙依旧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和寒意,刮过连绵起伏的黄土塬,卷起漫天黄尘。这干燥的风,像一把无形的锉刀,摩擦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,也把人的心绪磨砺得更加紧绷锐利。

  晋阳城西,一处背靠矮山的巨大营盘,正是晋王李存勖新设的行辕所在。营盘壁垒森严,晋军特有的黑甲在辕门处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,持戈肃立的军士如同泥塑木雕,只有眼珠间或转动,警惕地扫视着营外那片被风沙搅动的昏黄世界。

  就在这片昏黄的风幕边缘,一彪人马由远及近,踏着滚滚烟尘而来。人数约莫三千,阵型严整,旗帜却是五花八门。有绘着狰狞毒蛇的三角旗,有绣着诡异蜘蛛的方幡,有蟾蜍、蝎子、蜈蚣等五毒图案的认旗在风中猎猎招展,透着一股与正统官军截然不同的草莽凶戾之气。队伍中央簇拥着一面玄色大纛,上绣一个斗大的“顾”字,铁画银钩,在一片驳杂中显得格外沉凝。纛旗下,一匹通体赤红如火的雄健战马格外醒目,马背上端坐一人,正是顾远。他身披一件看似寻常的靛青色箭袖武袍,外面罩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,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浑圆的下颌和一双沉静得如同幽潭的眼睛。

  他身后,紧跟着数骑。北斗七子中的王畅、姬炀、李襄,左耀,李鹤,五人,神色沉稳,目光如电。毒蛇九子除去赫红,其余八人皆在,眼神阴鸷,腰间的奇形兵刃随着马匹起伏微微晃动,如同蛰伏的毒蛇。五毒教各帮派头目以及顾远自己的三十赤磷卫精锐,则如同众星拱月般散布在核心之外。这三千人,便是顾远此次晋阳之行的全部倚仗精锐。石洲老巢,连同那八千人,连同新婚燕尔、奉命留守的黄逍遥、邹野、赫红、史迦,连同他托付给晁豪照看的乔清洛……都已被他暂时抛在了身后那片风沙弥漫的来路上。此行只许成功,不容有失。

  队伍在离晋军辕门尚有百步之遥处缓缓停下,激起一片更大的烟尘。顾远抬手,轻轻压了压风帽,视线穿透飘散的黄沙,落在辕门内那杆高高飘扬的、代表着晋王李存勖无上权威的玄底金边大纛之上。旗帜在风中绷得笔直,猎猎作响,仿佛一头随时会扑下的猛兽。

  辕门内,黑甲卫士阵列无声地分开一条通道,一名身着明光铠、头盔上插着鲜艳红缨的晋军校尉大步流星迎了出来,在顾远马前十步站定,声如洪钟:“来者可是契丹顾特勤?晋王殿下有令,辕门之内,除特勤亲随侍卫十人,余者皆于营外指定区域扎营,不得擅动刀兵!”

  声音在空旷的风沙中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威严。

  顾远身后,五毒教中一个精瘦汉子眼中凶光一闪,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缠着的软鞭之上。北斗七子中的王畅也微微皱眉,目光锐利地扫过辕门两侧那些如林的长戟。

  顾远却只是轻轻一抖缰绳,赤红战马向前踱了两步。他并未下马,只是微微颔首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:“顾某在此,有劳将军引路。一切,依晋王规矩。”语气平静无波,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他抬手随意向后一挥,身后那三千混杂着凶悍草莽与精锐卫兵的队伍,竟无一人喧哗质疑,如同退潮般,沉默而迅捷地开始向辕门一侧指定的空地移动,显出极高的令行禁止。

  那晋军校尉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,随即侧身肃手:“特勤,请!”

  顾远翻身下马,动作干净利落。他解下大氅,随手抛给身后的赤磷卫头领。靛青色的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。李鹤、王畅等北斗五子,毒蛇九子中的金银黑三人,以及赤磷卫两名最剽悍的统领,共十人,紧随其后。十一道身影,迎着晋军阵列中投来的无数道审视、警惕、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,坦然步入了那座壁垒森严的晋王大营。风沙被隔绝在辕门之外,营内只剩下旗帜在风中抖动发出的沉闷声响,以及无数甲片随着呼吸微微摩擦的细碎金属声,汇聚成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。

  晋王中军大帐,阔大得如同殿宇。帐顶高耸,数根粗大的原木支柱撑起巨大的穹顶,上面蒙着厚实的深色牛皮,隔绝了外界的风沙与大部分天光,使得帐内光线略显幽暗,更添几分肃杀威严之气。帐内地面铺着整张的熊罴皮毯,踩上去悄无声息。东西两侧,数十名晋军将校顶盔掼甲,按剑肃立,如同两排沉默的钢铁雕像,目光如实质般钉在踏入帐中的顾远一行人身上。

  大帐深处,数级铺着虎皮的木阶之上,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后,端坐着晋王李存勖。他年岁比顾远略大,不过二十出头,面容英挺,鼻梁高直,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,此刻正微微眯起,打量着一步步走来的顾远。他并未着正式的王袍,只穿了一身玄色金线滚边的箭袖常服,腰间束着玉带,佩着一柄古朴长剑,姿态看似随意地倚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王座中,但那股久居人上、执掌生杀大权的无形威压,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整个大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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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顾远在阶下丈许之地站定,不卑不亢,双手抱拳,行了一个标准的武人礼:“契丹左谷蠡王特勤顾远,奉我契丹汗国之命,参见晋王殿下。”他的声音清朗沉稳,在寂静的大帐中清晰地回荡开来。他特意点出“左谷蠡王”这个刚得不久、外界尚不知晓的封号,既是为了表明身份,也是一种无形的试探。

  “左谷蠡王?”李存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,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,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,“孤倒是听闻过顾特勤的大名,却不知特勤何时荣升王爵了?耶律阿保机大汗倒是舍得。”他身体微微前倾,手肘随意地撑在案几上,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,眼神锐利如刀,仿佛要剖开顾远平静的表象,直刺其内心深处。“不知特勤此来晋阳,是不是只为联盟呢?契丹与我河东,似乎……并无多少旧谊可叙吧?”话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。

  顾远仿佛没听出那话语中的机锋,神色依旧平静如古井:“殿下。远些许虚名,不足挂齿。顾某此来,非为契丹汗国,乃为一点点私谊,亦为……一桩交易。”他目光坦然迎上李存勖审视的眼神,“顾某出身微末,辗转流离,幸得石洲乔太公不弃,招为婿。如今太公已故,顾某不才,承其基业,不过一隅之地,乱世飘萍,所求者,无非为家人谋一安身立命之所。”

  “哦?私谊?交易?”李存勖身体向后靠回王座,手指停止了敲击,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几分,眼神却愈发锐利,“石洲……孤倒是知晓。乔太公在时,也算一方豪强。顾特勤如今坐拥石洲,手下精兵强将,更有五毒教这等奇人异士效力,何必来寻我这远在河东的晋王庇护?莫非……是契丹大汗的意思?”最后一句,他刻意放缓了语速,加重了语气。

  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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