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漱完之后,苏沉星熟练地从衣柜底下掏出酒瓶,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漾开,气泡缓缓顺着杯壁上升。
苏沉星凝视着不断消散的气泡,却一直在回想刚刚周应淮说的话,他其实并不能确定——
想起一切之后,真的能给予他一个答案吗?这般热烈的感情,他真的可以承接得住并给予相同回馈吗?或者回到最原始的问题,自己的对周应淮,到底是什么感情?
他不是喜欢逃避的人,但一想到这些问题,他却直觉不想去面对。他扪心自问,即使等到一切尘埃落定,自己又能给周应淮什么呢?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?还是一颗连跳动都疲惫的心?他要拿什么去回应那样长久的、赤诚的爱意?
想了一会,苏沉星只觉得头疼欲裂。
杯中的气泡终于消散,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饮而尽,冰凉的液体划过咽喉流进胃里,带来一阵熟悉的绞痛。
很多年前,他还不知道父母的死另有隐情的时候,因为过于憎恨酒驾的司机,已经到了看见酒瓶就生理性反胃的程度了,即使后面隐约猜到了真相,他也对酒敬而远之。
周应淮是知道这件事的,所以前段时间闻到酒味,也没有过多怀疑。
但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啊。
可能是不经常喝酒的原因,苏沉星酒量很浅,最初只要半瓶就能昏昏沉沉地睡去。渐渐的,身体好像产生了抗药性,他需要灌入更多冰凉的液体,才能换来一夜的安宁。
他最喜欢将醉未醉的时刻,现实的痛苦被短暂卸下,他好像又变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,放学回家时,父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见他回来便笑着抬头。
可窗外透过的阳光太刺眼,即使是在梦里,苏沉星也从未看清过他们的面容。
频繁饮酒的副作用就是胃疼得越来越频繁,白天和陆复言一起上课的时候,都像有把钝刀在腹腔里来回搅动,食欲也一天天消退,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,他却像是上瘾一般,愈发沉迷在夜晚的幻梦中。
……
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,某天吃完晚饭后,江景明忽然放下筷子,目光在苏沉星脸上停了一瞬,随即开口道:“剧本出来了。”
“钟老师,苏老师,你们留一下?”
苏沉星和钟盛都没有异议,三人便起身在客厅落座,等待江景明拿剧本的间隙里,苏沉星望着周应淮收拾碗筷的身影出神,对方似有所感,隔着玻璃门与他对视,用眼神询问。
苏沉星摇摇头,示意他继续忙。
就在他收回视线的瞬间,一份装订整齐的剧本被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。
“你们先看,有问题直接提。”没有寒暄的时间和必要,江景明直接进入主题,这次的时间有些紧张,而他又不允许自己手上出现瑕疵明显的作品,于是连着熬了两天夜,此时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。
一时之间,客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,江景明斜靠在沙发上,看似轻松,实际上却一直在注意观察着苏沉星的表情,但对方始终垂着眼眸,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。
场地限制,这次的舞台剧并未编排得很复杂,剧本也只有薄薄的四五页,但两人都看得很仔细,半晌后,钟盛才抬起头,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赞叹:“江导写得很好,短短几幕就就把剧情表达得这么完整,矛盾冲突也恰到好处。”
江景明显然已经听过很多次类似的夸奖了,此时只是矜持地微微颔首,坦然地接受了这份赞誉,转而看向苏沉星,对方也已经合上剧本,有些慵懒地靠在沙发上,却一直没开口说话。
“苏老师有什么高见?”江景明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谦逊,眼神却暗藏锋芒。
他并不觉得苏沉星能挑出什么毛病,在他看来,苏沉星这种非科班出身的演员,能够做到演技极佳便已是奇迹,更遑论对剧本有什么专业见解。
苏沉星却像是没看出他的挑衅意味,右手虚虚地搭在腹部,唇角勾起一抹笑:“剧本很精彩,流畅,动人,节奏紧凑……”
他夸得真心实意,江景明心底却升起一阵失望,他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,甚至还暗自期待苏沉星能说出些什么问题来,但对方却只是用这些浮于表面的赞美敷衍过去,让他无故有些烦躁。
“不过——”苏沉星的语气突然转折,手指点了点剧本,“我有意见要提。”
江景明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愕然,继而浮起几分轻蔑,示意他继续,而钟盛则是立即坐直了身体,期待地看着他。
“你的剧本,除了爱情,我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。”
他话音刚落,江景明就皱了皱眉,继而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“首先,温砚心是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崇高的理想,叛离出养育自己二十年的父母,带着证据奔逃一路的人,而你的塑造中,我只看到了一个软弱、需要保护的的温室花朵,唯一的勇敢就是陪着梁野去死,你把他信仰的升华,变成了殉情的闹剧。”
他的言辞陡然变得犀利起来,刺得江景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下意识地想要反驳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而苏沉星调整了一下姿势,右手在上腹处极快地按了一下,眉心微蹙,话语却未停:“还有,最后的渔船纵火,你让他们和苦命鸳鸯一样抱头痛哭,说些今生来世的话……”
“江导,他们上船的时候,就已经抱有必死的决心了,他们是要战斗,不是在谈情说爱。 ”
“你的剧本,过度聚焦在了他们如歌如泣的爱情上面,看起来很动人,却忽略了最重要的风骨,如果观众们只记得他们在船上相拥落泪,却看不到他们是如何诱敌深入,最后引爆炸药同归于尽,保护了全村老小的性命,那我们演这出戏,还有什么意义?”
“我想,温老先生的想要看到的,也不止是这些。”